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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艺批评 | 毛尖:作为套路的善良

文艺批评 2022-03-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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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


作为一种道德,善良需被珍视,但当它进入影视剧,成为情节转折的推手时,“善良”就成了人物性格单薄时的充气泡沫,成了剧情无以为继时的救命稻草。毛尖老师有感于近年来影视剧铺天盖地的“善良”现象,细细梳理出“善良”在文艺作品中的演变史,力求解释当下这一情状。在古典小说里,“善”不及“美”,“尽情,尽美”才是主流;现代小说的人物多了些“善良”,但也都不在教化的意图上。区别于二者,共和国时期的文艺作品,在公共生活最饱满的时代,真正做到了孔子所说的“尽美矣,又尽善也”。但到了八十年代,个人和集体脱钩,传统话语的“善”不再有用武之地,“美”和“真”一起,主导着当时的文艺风潮。如今“善良”回归,却并不具备共和国时期的社会基础,不过是影视工作者发现了“善良”的套路潜力,在低智和庸常的水平上一路“打肿脸充胖子”,为荧屏生产过剩的作品。文章最后,毛尖老师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话——“真的猛士,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”,敦劝创作者远离套路的善良,直面社会现实的矛盾冲突。


本文首发于《澎湃新闻·上海书评》,感谢毛尖老师和“上海书评”授权“文艺批评”转载!


视频来源:“四味毒叔”公众号 《毛尖演讲:当下最具套路潜力的三种人设,看看你中招了没?》



 

毛尖



作为套路的善良



当代文艺,“善良”是男女主人公的标配。就以2020年的几部影视剧为例来说。剧情道具都很魔性的《狼殿下》(2020),男主的人设广告是“聪慧善良”,然后还怕观众理解不了,继续备注,“天性质朴,心地纯善”。《今夕何夕》(2020)中的男主冯夕也是,“善良,勇敢,正直”。反正,只要是男女主人公,不管接着会干下多么惊天动地的伟业,像冯夕,一路要从“礼部司务升职为侍郎、尚书,最后扳倒左相,权倾朝野”,他们一律是善良的淳朴的慈悲的。类似地,《安家》(2020)中的女主,尽管事业上手段霹雳辣手冷血,但是,架不住本心善良啊,被原生家庭欺负得有家回不了,跟《都挺好》(2019)中的苏明玉一样,以天生的善良虐杀无数观众。


《狼殿下》中的男主角楚有炆

《今夕何夕》男主角冯夕

《安家》中的女主角房似锦

《都挺好》中的女主角苏明玉


善良是王道。《瞄准》(2020)中,虽然男主之前有江湖一号杀手的履历,但是,善良。《隐秘而伟大》(2020),一个在乱世读了法学毕业进警察厅工作的男主,白纸一样善良。全世界的男主女主都有一个共同的标签叫善良,《装台》(2020)善良,《平凡的荣耀》(2020)也善良。2020年,一整年的男女主都善良,这个,不单是2020现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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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:《瞄准》男主角苏文谦 | 2:《隐秘而伟大》男主角顾耀东

3:《装台》男主角刁顺子 | 4:《平凡的荣耀》男主角吴恪之


铺天盖地的善良,怎么来的,为了什么。


来看三部文艺始祖作品。《金瓶梅》《红楼梦》和《海上花列传》,按照孔子《论语·八佾》标准,属于“尽美,未尽善”。从《金》到《红》到《海上花》,潘金莲到林黛玉到沈小红,三位世纪主人公明线上天差地别,但性情上却有暗线连贯,恣意尽情。三部作品也因此更契合王国维理论,重美轻善。王国维汲取康德,“以美之快乐为不关利害之快乐”,也向往席勒的“美丽之心”,强调艺术不是道德和政治的手段,美在形式,美的实质在景在情,现代小说也因此确实在“尽美,尽情”一路上发动得很充分。像张恨水的小说《啼笑因缘》《金粉世家》,虽然最后也有个因果报应,但男主女主都是在“情”上发育,作者读者也都意不在教化之善,彼此共图其中的缠绵悱恻。如此,一路到被誉为现代“红楼梦”的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,一大波善良主人公来袭,“善”在现代小说中突然有了集中的人格代言,觉新的周边同代纷纷受制于封建礼教,表现形式则是个人被善良擒得无法动弹,善也只剩善良,觉新瑞珏梅芬这些少爷小姐如此,鸣凤绮霞这些婢女也如此,特别的善良带来特别的悲剧。读者也都能轻松发现,作为品质的“善良”常常和“懦弱”和“守旧”有关联。《祝福》中的“善女人”柳妈,亦是如此。


左:《金瓶梅词话》 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5年

中:《红楼梦》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0年

右:《海上花列传》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2年


检索1930年以来的中国小说,善良的男女主人公经常和传统有关联,聪明的则和突破传统相关。这一点,也体现在港台小说中,比如金庸武侠中的人物。像《射雕英雄传》,男主郭靖和女主黄蓉鲜明的性格差异就和他们不同的“善良值”有关,郭靖的善良木讷和黄蓉的古怪精灵,直接在善良和旧传统,聪慧和新思维之间进行了链接。


与此同时,作为话语的“善良”,在共和国语境里,也开辟了其他链接,比如,勤劳。勤劳和善良彼此印证彼此解释,共和国的文艺主人公基本都获得能干和善良两个勋章。回看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就很明显,男女主人公一律是能干又善良。公共生活最饱满的时代,公话语和私话语享用同一套修辞。《柳堡的故事》(1957)中,副班长喜欢上了二妹子,指导员怕他影响革命,找他谈话,副班长激动地对指导员说:“我喜欢二妹子,因为她很能干,插秧夯草,她都会。”类似地,《布谷鸟又叫了》(1958)《金铃传》(1958)《今天我休息》(1959)《万紫千红总是春》(1959)等大批电影中,男女主人公都能非常自然地以能干和善良赢得爱情。而年轻男女相爱了,也不用表现他们拉手亲吻,表现他们共同劳动过的田野和河流就可以。大概就这个时期,中国当代文学实现了孔子的“尽美矣,又尽善也”,也就是郝敬所谓的:“尽美,言其声容可观可听,此乐之文也。尽善,即可观可听之中,一则清明广大,泰和元气,一则发扬蹈厉,微少和平,此乐之情也。”


左上:《柳堡的故事》(1957)

右上:《布谷鸟又叫了》(1958)

左下:《今天我休息》(1959)

右下:《《万紫千红总是春》(1959)


善者,美之实吗?美和善和真的关系,在现代中国,是一个长期论争的话题。最近《觉醒年代》热播,蔡元培很红,关于美善真,改造了洪堡理念的蔡的观点是以美育代宗教,告别传统德育,接受西方智育,但拒绝西方宗教,用美育补充完整人格。他这个论述和梁启超的观点有相通处,梁认为,只有不坏的情感,才是美。此类看法,和王国维版本的无功利论构成反差。《觉醒年代》里,各方人士对蔡元培都过度恭敬,包括鲁迅,同时,也第一次在国产剧里看到,民国鞠来躬去的比日本还厉害,但观点而言,大家和蔡其实很不相同。譬如真善美问题,鲁迅就在《拟播布美术意见书》里说:美术诚谛,固在发扬真美,以娱人情,比其见利致用,乃不期之成果。沾沾于用,甚嫌执持。


《觉醒年代》中的蔡元培


基本上,真美一体,中西不同时代都有拥护者,像济慈就试图在自己的时代重建诗学的真美一体,他在《希腊古瓮颂》结尾明确写出,“Beauty is truth, truth beauty”,美即是真,真即是美。那么,被挤出来的这个“善”到底该如何摆放。


上:济慈

左:希腊古瓮


纯粹在善的话语层面考察,中国文艺里的“善”,两岸三地的表现确实各各不同。我们也可以在现代主义发生期里回看作为道德主义的“善”,确实遭遇了强烈反思。施蛰存写了一整本《善女人行品》,用十二个故事方方面面来溜达“善”。


不过,1980年代开始,随着伤痕文学和伤痕电影的出场,共和国妻子形象收拢了善的现当代不同涵义,成了善的同义词。谢晋电影是代表文本。《天云山传奇》(1980)《牧马人》(1982)《高山下的花环》(1984)等电影中,都有一个善妻抚慰冤屈的丈夫。无论是冯晴岚、李秀芝、韩玉秀,还是巧珍,都是极其善良的劳动好手,冯晴岚为右派丈夫罗群献出一生,李秀芝用辛勤的劳动为许灵均重建了人的生活,韩玉秀用烈士抚恤金帮丈夫梁三喜还请了欠账单。“善”也由此变成了“原配”和“准原配”定义。八十年代文艺中,我们也大量读到男主想到家乡的善良姑娘,终于心头有了不安。路遥的《人生》是例子。小说中,全中国最善良的农村姑娘巧珍爱上了高加林,但高加林进城后就变了心,巧珍心碎之下,匆匆跟村民马拴结了婚,而且,特意强调,要“旧式”礼仪,“按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”。


左:《天云山传奇》(1980)海报

中:《牧马人》(1982)海报

右:《高山下的花环》(1984)海报


既是旧的,又是善的。既是美的,又是传统的。八十年代中期开始,随着爱情大肆入侵文艺,共和国妻子淡出银幕,在“爱情”面前,她们不仅失去银幕位置,而且成了庸俗品种,像《盛夏和她的未婚夫》(1985)像《女人TAXI女人》(1991)像《大撒把》(1992)。和共和国女性互文的“善良”,也跟革命、劳动、公家话语一起,成为文艺的反方。这一个时期,话语层面的善和美脱钩,一大批顽主登上历史舞台,他们以自认为“脱俗”的方式,用“真性情”放飞了很多原本坚固的东西。顽主们说着,“晚上睡觉别盖太厚的被子,别穿过紧内裤,早睡早起,多想想共产主义事业”,拆掉了崇高。轻描淡写一句“我和一百多个女的睡过觉”,拆卸了礼教。


电影《顽主》(1988)改编自王朔的同名小说。影片讲述了三位玩世不恭的年轻人一同开公司的经历。


表面上,美挤走了善,紧紧地拥抱了真,实质是,左翼话语和传统话语遭遇了共同的空心化过程。个人和集体脱钩,善没有了用武之地。如此十年。然后,随着影视剧成为中国人生活中的拳头产品,善以“善良”的品貌又大肆回归文艺。真善美在新世纪真的是由衷地实现三位一体,即便是在相对自由的网剧领域,剧组也都非常自觉地让男女主毫不停歇地善良。这是为什么?


当代编导,显然都看到了,文艺的“善”,比任何其他属性都具有套路潜力。觉新如果不善,早早就可以堕落成高老太爷,瑞珏鸣凤如果不是那么善良,都不会死。但是,善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善良就是文艺正道。


如果不善良,杀手就不会去养对手的女儿,《瞄准》半集结束。如果不善良,顾耀东就不会一根筋地去监狱放走共产党,《隐秘而伟大》一集结束。如果宁毅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善良控制,《赘婿》(2021)可以砍掉一大半。反正,只要影视剧中的主人公善良上身,马上就会有各种惨和各种卖惨,各种低智以及低智引发的误会,观众就等着各种虐和虐后爽。


每一次剧情无以为继的时候,主人公就会立马善良上头。章子怡广告做得震天响的《上阳赋》(2021),出场就很塌,上阳郡主的人设,上能指挥三军镇压宫廷政变,下能拿住全世界各种族男人,但是,剧情需要的时候,她就看不透身边小侍女的一点小伎俩,也不懂老公要她喝药的更大善良,然后千里桃花万里狗血,六集都嫌多的剧情,搞出了六十八集。


《上阳赋》海报→


《赘婿》海报


善良有多好,影视剧中的善良就有多可怕。只要善良当道,国恨就能变成家仇。男女主人公只要善良一天,电视剧的智商就低一天世界。俗话说人善被人欺,现在是全中国观众被善良欺。《山河令》(2021),多好的武侠剧,开场,好不容易出现两个非我善类的主人公,周子舒和温客行,人狠话多各种开先河,看着他们以绝对匹配的方式相亲相爱飞驰江湖,人神共欢啊,真心希望他们大大方方腐朽下去,希望他们快快乐乐水仙下去,用网上一个激情观众的话说,“我愿意用我男朋友的秃顶换他们百年恩爱”,然而,良辰美景架不住善良抬头,先是周子舒,然后温客行,善良出场,二十集后又进入套路语法,实在令人扼腕。


《山河令》剧照


一人善良毁一集,一锅善良毁全集。最近几年,电视剧语法其实各种创新,比如,同样是穿越,电影《刺杀小说家》(2021)就穿得很笨重,《传闻中的陈芊芊》(2020)《赘婿》就穿得非常轻松,而且轻松驾驭各种自我反讽,但是,《陈芊芊》进入下半场,男主对着陈芊芊吐出“其实你善良”后,这个剧就进入了尾款模式。反正,一入善良深似海,编导立马就不讲武德血拼各种低级桥段,虽然最后永远是善有善报,但观众得到的,却是看剧的报应。


鲁迅先生说,真的猛士,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。很想把这句话送给所有的剧组。说到底,作为套路的善良,就是鲁迅所谓的“庸人设计”,“给人暂得偷生,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”。


本文首发于《澎湃新闻·上海书评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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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编辑|蜉蝣

图源|“上海书评”公众号、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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